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动物集 作者:胡安·何塞·阿雷奥拉 内容简介 《动物集》是阿雷奥拉的一部精彩的微型小说集。在书中,阿雷奥拉用散文诗般的语言描绘了二十三种动物。阿雷奥拉表面上写的是动物,但文中折射出的却是他对人的看法。每篇故事的篇幅都非常短小,但阿雷奥拉总是能够用寥寥数笔表达出丰富而深刻的寓意。阿雷奥拉的比喻直接、干脆,不带丝毫犹豫,有时甚至是定义性的,密度极大的比喻交织结成动物凿实的轮廓线条,如银针笔所作的插画一般笃定,我们也因此得以感受到本体与喻体之间那更为深刻和决定性的相符相合。 译序 西班牙哲学家、评论家奥尔特加·伊·加塞特在《作为序言的美学散文》(Ensayo de estética a manera de prólogo, 1914)中谈道:“比喻(metáfora)之所以让人感到满足,恰恰是因为在它之中,我们能发觉两种事物之间那比任何其他相似性都更为深刻、更具决定性的相符相合(coincidencia)。”墨西哥诗人奥克塔维奥·帕斯在《淤泥之子》(Los hijos del limo, 1974)中说类比(analogía)是关于对应(correspondencia)的科学,“不过这种科学之所以能存活,全因差异的存在:正是由于这个(esto)不是那个(aquello),所以才能在这个和那个之间建立起一座桥梁。”二十世纪西班牙语世界的两位文坛巨匠谈起比喻和类比时重点不同:一位强调深刻的、决定性的相符相合,另一位则强调差异的存在。打开胡安·何塞·阿雷奥拉的《动物集》,我们会发现,它极佳地展示了类比世界中的这“同”与“异”。 阿雷奥拉的比喻直接、干脆,它不带丝毫犹豫,有时甚至是定义性的:“看得仔细些的话,蛤蟆就是一颗心脏”;“(斑马)受困于自己光亮的围栏,活在由不被理解的自由所造的飞驰的牢笼里”;“海豹是灰色的,是气味强烈到令人作呕的被磨光了的肥皂”。他的语气确凿,仿佛在宣布新发现的宇宙法则。[1]密度极大的比喻交织成动物凿实的轮廓线条,如银针笔所作的插画一般笃定,我们也因此得以感受到本体与喻体之间那更为深刻和决定性的相符相合。 同许多其他同名的作品一样,阿雷奥拉的《动物集》也在谈论人与动物的相似:“(鸵鸟)它虽然总是半裸着,却从不吝啬于展示自己的一身破布,仿佛那是浮夸的华服”;“这些忠于教条等级制度的猛禽从上到下都遵守着围笼中的礼仪。夜晚的栖木上,它们中的每一只都严格依据地位高低来选择所占的位置。上面的大鸟,依次侵犯着下面的小鸟的尊严”。读到这里,人们一定可以轻易地对号入座,因为在我们的社会,这些都再常见不过了。阿雷奥拉依靠对动物与人相似性的精准阐释勾勒出二者之间的桥梁,然而他的文字并没有止步于此,支撑这桥梁的讽刺与幽默,来自他不曾忽略表达的动物与人的差异。“鬣狗有它的崇拜者,而且它的传道活动并不是一场徒劳。也许它是在人类中获得新教徒最多的动物。”如若不是对贪婪腐坏的灵魂深恶痛绝,如果不觉得人类应当远离鬣狗的习性、与这些卑鄙兽性分割开来,他对“鬣狗信徒”的讽刺便不会如此透彻。更明显的例子出自《猴子》一篇:“关于自己的命运,猴子们决定拒绝诱惑,反对成为人类。它们没有落入理性的活计中。”此处,在阿雷奥拉的眼中,人类的进化俨然成为退化,乍一看令人吃惊,但却可以引出一系列更为深刻的、对人类引以为豪的理性思维所带来的成就与苦果的思考。 阿雷奥拉通过文字建起连接人与动物的桥,将时间的长度、空间的密度糅在短小的篇幅之内。我们在桥的这一头张望,透过古代东方的哲人或古代西方的奴隶的身影,通过严谨的科学数据或墨西哥原住民间口口相传的故事,通过中世纪神话传说或基督教神秘主义诗作,窥看、观察、欣赏或惧怕动物。人在这桥上行走,总会在某一刻,在另一端与自己相遇。不妨引用《蛤蟆》的结尾:“它的斯芬克司式态度里藏着隐秘的交换命题,蛤蟆的丑陋出现在我们面前,像镜子一样压得人喘不过气。” 轩乐 2017年春于格拉纳达 [1]奥尔特加·伊·加塞特在《作为序言的美学散文》中写道:“每一个比喻都是对一条新的宇宙法则的发现。” 前言 去爱那不配的和没用的人吧。去爱那散发恶臭、破衣烂衫、满身油污的人吧。 去真心问候那丑陋可笑的人吧,尽管他以人性之名,把他黏稠的信任、他死鱼般的手交给了你,还把他那狗的目光投向了你。 爱那像猪和鸡一样的人吧,尽管他们正欢快地跑向那动物占据的油腻腻的天堂。 爱那突然来到你身旁的人吧,尽管她身着母牛睡衣,按照家畜的习性,开始永无止境地倒嚼牧草球。 犀牛 大犀牛停下来。昂起头。退了两步。打了个转,随后发射了自己的重型武器。它顶着披甲的、近视的、愤怒公牛的独角,带着完全属于实证主义哲学家的澎湃信念,像冲车一样进攻。它从来都击不中目标,但对自己的力量总是很满意。随后,它打开出气阀门,散出滚滚怒气。 (负着极厚的甲胄,发情的犀牛会冲进林子里的空地,全情投入一项有失风度且无需技巧的竞赛,其间所较量的只是充满中世纪色彩的蛮力相撞。) 被圈起来时,犀牛是一种忧伤的生锈了的野兽。它那有着很多零部件的身体早在史前的险境中便被武装起来,任不同的地质层在它身上压下了层层的皮。 然而,在早晨的一个特殊时刻,犀牛让我们吃了一惊:在它枯瘦的身体两侧,仿佛涌出嶙峋叠石裂缝的水流一般,长出了汹涌有力的生命的伟大器官,在它顶端反复出现的动物犄角上,不时变幻出兰花、标枪和战戟。 让我们向这硬冷又深奥的动物致敬吧,因为它促成了一个美丽传说的诞生。尽管看上去不太可能,但这发育不全的运动猛将竟是贵妇挂毯上那诗意造物的精神之父,将绅士而又浪漫的独角兽的故事铺展开来。 犀牛被一位知晓分寸的处女征服了,它的肉身变了形,放弃了自己的蛮力,变得像羊、像鹿,并跪了下来。那阳刚好斗却迟钝的角在少女的面前变成了纤长的象牙般的哀伤。 蛤蟆 蛤蟆不时地跳一下,只为证明自己的绝对静态。那跳跃有些像心跳,看得仔细些的话,蛤蟆就是一颗心脏。 它挤在满是冰冷泥塘的树林中,像沉在冬日里的可悲的蛹。它在春天醒来时,知道自己并没有经历变态的过程。在深沉的干燥中,它比从前更是一只蛤蟆了。安静地等着头几场雨。 一天,它从软泥里冒出来,负着潮气,被怨恨的汁液塞满,像被扔在地上的一颗心脏。它的斯芬克司式态度里藏着隐秘的交换命题,蛤蟆的丑陋出现在我们面前,像镜子一样压得人喘不过气。 野牛 时间堆积。一座千年的细末垒成的小山,一座沙粒之钟,一片运动中的冰碛: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野牛。 在愤怒地把旷野留给我们之前,动物们进行了最后一次攻击,一大群野牛铺开来前进着,仿佛地平线上的冲车。它们中的每一头都气势如山,却又紧实地结成一体,变换着队形,像地壳的更变;或是像一场贴地而行的风暴,涌着团团乌云。 人并没有被那角、蹄与厚唇的波涛卷走,而是埋伏着,射出一箭又一箭,于是一头又一头的美洲野牛倒下了。直到某一天,它们只剩下寥寥几头时,便躲到了第四纪的最后的牲口圈里。 我们和它们签订了我们的帝国所拟定的和平协议。战败了的粗壮的牛向我们奉上了它们的反刍类动物的秩序,以及它们全部的肉和奶。我们还为它们加上了轭。 那场所有人的胜利为我们留下了奖赏:我们身体中所余的最后力量,便来自于野牛。 因此,为了表达崇高的敬意,代表我们所有人的那个原始人在阿尔塔米拉洞穴[1]里借野牛的形象完成了他最好的画作。 [1]阿尔塔米拉洞穴(Cueva de Altamira)位于西班牙北部坎塔布里亚自治区首府桑坦德以西三十公里处。洞内有旧石器时代晚期人类完成的画作。 猛禽 那是被毁掉的兵器库还是被破坏了的修道院单人祷告间?自由意志的主人们怎么了? 它们的狂傲恢宏的高与远突然被缩进一个卑微鸡贩子所约束的尺寸里,一个覆着铝板的铁笼阻止了它们对天空的纯粹的欣赏。 它们全部,无论游隼、老鹰还是兀鹫,都仿佛静默的僧侣,反复温习着它们无聊的作息时间簿,它们悲惨的每一日里都填满了排粪的场景和软软的内脏:对它们锋锐的喙来说,那真是种悲哀的食物。 云层与山岩间的自由、广阔的盘旋以及高空捕猎,都永远地结束了。它们的飞羽和尾羽徒劳地发育着;铁爪也生长着,变得尖利弯曲起来,在牢笼里没有丝毫损耗,仿佛一位被轻视的伟人所怀有的充满怨怒的思想。 然而它们全部,无论游隼、老鹰还是兀鹫,都为了它们共有的食肉动物的血统所享有的名望在笼子里争个不停。(有独眼的老鹰,也有掉光了毛的雀鹰。) 主宰所有荣光的是王鹫那一抹纯白,它一边在腐肉之上张开双翅,仿佛深蓝旷野中的白色营地,一边炫耀着自己镶满宝石的錾金脑袋。 这些忠于教条等级制度的猛禽从上到下都遵守着围笼中的礼仪。夜晚的栖木上,它们中的每一只都严格依据地位高低来选择所占的位置。上面的大鸟,依次侵犯着下面的小鸟的尊严。 鸵鸟 鸵鸟的脖子发出竭力的嘶吼,仿佛那是猥琐的管风琴上的一根风管,毫无保留地宣扬着自己被修饰过的赤裸的肉身。(它虽然极度缺乏灵气,但还是用整个身体奏响了一系列以羞耻与无耻为主题的放肆变奏。) 它不是小鸟,是襁褓之中的巨大的小雏鸟。是超短裙和低胸衣的最佳着装代表。它虽然总是半裸着,却从不吝啬于展示自己的一身破布,仿佛那是浮夸的华服,过时也只是表面上而已。如果优雅贵妇的羽毛“不再流行了”,她们便会欢喜地用鸵鸟的美德和它俗气的衣衫裹起自己的贫乏:这种鸟虽然会装饰自己,却永远都不忘暴露它最私密的丑陋之处。在这种情况下,它即使不把头埋起来,也至少会把眼睛闭上,好“对来者视而不见”。它们的放肆无可比拟,面对食物时来者不拒的态度闪闪发亮,它们总是把送到眼前的东西吞个精光,为自己良好的食欲随意送上消费品。 凌乱的、性感的、骄傲的鸵鸟极佳地展示出了优雅身姿失态后的样子,它总是不知羞耻地移动着,跳着一种诱人的恐怖舞蹈。因此,当宗教裁判所的法官在不正派的女人头上插上羽毛,让她们在广场裸体游行,以此进行讽刺或消遣享受时,我们自然也就不会奇怪了。 昆虫 我们是一种可怜的昆虫,整个种群由处于顶端的雌性统治,她们精力旺盛、嗜血成性,数量又少得可怕。有一只雌虫就有二十只弱小痛苦的雄虫。 我们永远都在逃。雌虫在我们的身后追,而我们,出于对安全的考虑,会把所有的食物留在她们贪得无厌的颚前。 但恋爱的季节改变了事物的秩序。她们会散发出不可抵御的香气,于是我们会无力地跟着她们,走向必临的死亡。每一只芳香的雌虫身后都有一队苦苦哀求的雄性追随者。 当雌虫察觉到已经有足够数量的候选者后,节目就开始了。我们一只又一只地跳到她身上。她敏捷地躲开进攻,开始撕碎自己的情郎。在她忙于吞下他时,一个新的追求者又扑上来。 就这样一直到最后。当雌虫疲惫了,有些烦了,没有力气把骑在自己身上享乐的雄虫的头咬下来时,她便会和这最后一只幸存者完成结合。 她会在自己那布满情色尸体的战地上以胜利者的姿态休憩好一阵。之后把一大袋卵挂在旁边的树上。那里又会诞生一大群受害者,还有注定与他们相配的刽子手。 印度水牛 印度水牛像极了孔子和老子,在我们面前无止境地咀嚼着某几条永恒真理的质朴草叶。它迫使我们一下子就接受了反刍类动物来自东方的观点。 印度水牛不过是普通的公牛和母牛,的确是这样,它们身上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可以证明把它们关在动物园的牢笼里是合理的。游客总是在它们类似家畜的身躯前匆匆走过,而细心的观察者则会停留片刻,因为他们发现,那些水牛仿佛喜多川歌麿的画作一般。 想一想吧:远在鞑靼可汗统领的游牧民族之前,巨大的牛群就曾经入侵过西方的平原。那支队伍的末端融入了新的环境,一点一点地丢失了自己的特点,而此时此刻,对印度水牛的观察又将这些特质重新呈现在了我们面前:棱角分明、延展开来的后肢,根部深植体内的牛尾,令人想起东方古塔剪影线条的突起的脊柱的末端;长而枯的毛发;接近驯鹿或欧卡皮鹿的整体形象气质。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它的角,那很明显是水牛的角:宽而扁的底部聚在前额,向两旁划出两道宽广的弧线,仿佛在空中写着圆圆的单词“carabao[1]”。 [1]carabao,意为印度水牛。——译者注 猫科动物 从狮笼中取出唐娜·胡安娜[1]手套的人;依靠纯粹而伟大的灵魂使两只猛兽不敢靠近的堂吉诃德[2];平静而寡言的安德鲁克里斯(那头狮子已经不记得荆棘的刺了)[3];被迫将头塞进饥饿尖牙之间的殉教基督徒[4];在没有皮鞭也没有折叠椅的情况下把一个三明治塞进森林之王的嘴里,从而毁了一场马戏团表演的阿希洛斯子爵。以上诸君让驯兽师变成了最为人所不齿的职业之一。 事实上,雄狮威严可怖的外表让它不堪重负:它的身子就像与外立面极不相称的楼体,和它的灵魂一样,都很像狗,很瘦弱。它能作为食肉动物继续生存,全靠某些属下替它做刽子手。雄狮不合时宜地出现在野外的盛宴上,它的卓尔不群使得同桌食客纷纷逃离。之后,它会心怀愧疚地独自吞下那剩余的、它从不曾亲自捕获过的猎物。若是只靠这残羹剩肉混日子的话,在林中游走的狮子早就全被关起来,在没必要安装的粗栏杆后噬咬马的股骨和肋骨了。总之,它们从来都没有大理石刻出来的,还有铜铸的狮子那么幸福,甚至没有令人生畏的马戏团海报上所印的狮子那么幸福。缺少狮鬃的狮子需要自己去寻找食物。于是老虎、黑豹和金钱豹毋庸置疑地显示出了它们的优势,因为它们会在吓跑农场胆小的看管人、袭击畜群时锻造出它们的传奇故事。 我们没有驯养所有种类的猫科动物只是出于对它们的体积、利用率和喂养成本的考虑。我们满足于养猫,它吃得少,而且在记起自己的出身时,会给我们留下轻轻的抓痕。只有一些东方的王子奢侈地养着大型的猫科动物,它们像火车头似的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打猎时像猎犬一样有用,并且会吞掉一半的皇室预算,要是它们高兴了开始上爪子抓,那任何一个骨架上多余的肉都会被剥个精光。 [1]生活于十二世纪的唐娜·胡安娜(Do?a Juana)女士曾将手套扔入狮笼,请追求者取出,以考验其真心。 [2]《堂吉诃德》(Don Quijote)第二部第十七章讲述了堂吉诃德请人打开狮笼,欲与猛兽大战的故事。 [3]在西方民间故事中,安德鲁克里斯(Androcles)是从古罗马执政官家逃出的奴隶。他钻入山洞避难时发现洞中有一头受伤的雄狮,于是为其拔下了脚上的荆棘。三年之后,安德鲁克里斯被捕,并被送进了斗兽场,他面前出现的正是自己曾救助的雄狮。双方没有进行决斗,反而亲切地相拥,并最终因这友谊而重获自由。 [4]古罗马暴君尼禄宣称基督徒纵火焚城,将大批信徒圈进斗兽场,令其面对饥饿困兽之口。 猫头鹰 把猎物吞下之前,猫头鹰会用意念消化一下它们。如果不把一整只老鼠的每个部位先弄清,它是不会动口的。它爪中颤抖的佳肴的现在,会先在它的意识中逐渐成为过去,这就敲响了序曲,开启了它关于缓慢的肠内变化的分析运算。在我们眼前的是一段经过深思熟虑的理解吸收过程。 它的钩爪尖利地插入猎物,直接抓住它,而后开始实践自己独特的知识理论。我们不知道那些东西本身(啮齿类、爬行类或飞行类动物)是如何落入它手中的。也许是通过某个瞬间的本能的隐形爪击;也许要归功于它颇具逻辑的守候,因为在我们的想象中,猫头鹰总是静态的主体,很内向,对追击与擒拿式的捕猎并没有多少热情。谁能保证在鸟喙敏捷地闭合之后,这些凑巧到来的生灵面前没有通向虚无的幽森迷宫和黑暗的演绎推理?去理解猫头鹰就等于接受了这个前提。 它是和谐的绣花羽毛组成的塔尖,支撑着一个希腊隐喻;它是不祥的阴暗时钟,在灵魂之上刻下了中世纪巫术的某个钟点:这就是这种禽鸟的双面形象,它总在傍晚起飞,并且一直是西方哲学书籍的最佳装饰画。 熊 狼怀有分明的敌意,猴子则恭顺得低贱,它甚至可以亲切友好地在我们的桌上吃早餐,介于这两者之间的是熊的有节制的友好,它可以跳舞,可以骑自行车,但也可以越过界把我们搂进怀里撕碎。如果我们手里没有拿着块蜂巢的话,很可能可以和它们建立起一段保有距离的友谊。像它摇摇晃晃的脑袋一样,它的灵魂也在被奴役和起来造反之间摇摆。这种特质的一个标志是它的毛发:如果是白色的,它就残忍嗜血;如果是黑色的,它就亲切善良。幸运的是,熊在表达不同的精神状态时用的都是灰和棕的色调。 在树林中遇见过熊的人都知道,它们在看见我们时,会立刻站起来,像是在观察和问候。(接下来会怎样只取决于我们。)如果是女人,那就没什么可怕的,因为熊对她们怀有源于先祖的敬意,这清楚地展现了它们的原始男性的特质。不管它们多成熟多健壮,总是保有一些婴儿的东西:没有任何一个女人会拒绝生下一只小熊。不管怎样,少女的卧室中总有那么一只,毛茸茸的,像是母性的一个幸福预兆。 让我们承认吧:我们和他们共同拥有一个穴居的过往。洞熊的化石是最多的,它的分布陪伴着所有史前人类的迁徙旅程。如今,熊洞仍旧是所有猛兽居所中最舒适的。 拉丁人和日耳曼人都曾祭拜熊,并使用它名称(Ursus和Bera)的变体为一系列圣徒、英雄和城市奉上了名字。 象 它来自于时光深处,是最后一个陆上重型机器的样本,裹在它的帆布套子里。象看起来很雄伟,因为它由纯粹的活细胞组成,并且拥有智慧与记忆。在它由物质累积而成的身体中,五种感官像精密仪器一样运转,没有什么能逃脱它们的感知。虽然它们像是直接遗传了衰老,出生时就光秃秃的没有毛发,但西伯利亚的冰寒还是保留下了一些毛茸茸的特例,并把它们交还给了我们。象是用多少年褪去的毛发呢?不要计算,让我们去马戏团看看吧,让我们假装自己是大象的孙子吧,我们天真的爷爷正在摇摇晃晃跟着节奏跳波尔卡舞呢…… 不。还是让我们说说象牙吧。那高贵之物坚硬而单纯,厚皮亚目动物用全身的力量悄悄地把它推出来,仿佛那是思想的血肉表达。象牙从头部探出,在空白中塑出两条弧线、两根粗壮的钟乳石。中国人在它们之上用颇具耐心的幻想加工出了大象所有庄严的梦境。 鼹鼠 长期经验使农业专家得出结论,他们认为对付鼹鼠唯一有效的武器就是洞。得在敌人自己的系统里抓住它们。 今天,在与鼹鼠的对抗中,一些人使用了与火山中心相连的洞。鼹鼠十几只十几只地落入其中,不用说,它们得不到宽恕,都会被烧焦。 这样的洞都有一个无辜的外表。短视的鼹鼠很容易把它们搞混。更确切地说,因为某种深层吸引力的引导,它们更偏爱这些洞。我们能看到鼹鼠们排着庄严的队列向那可怖的死亡进发,为它们总是挤作一团的习性安上了一个生硬的结局。 最新的证明表示,在每六公顷被入侵的土地上挖这样一个决定性的洞就够了。 骆驼科动物 大羊驼的毛发轻薄柔软,但它纤细的长发却被山中刚硬的大风刻成了一绺一绺的,它会在高山上高傲地散步,昂着颀长的脖子,好让自己的双眼被远方的景致填满,让自己精致的鼻子吸入更高处的、经过极致过滤后的稀薄空气。 在一片与海面齐平的炽热地域中,骆驼贴地而行,仿佛一只石棉做的小舟,四脚缓缓地划着沙丘的浪,任凭沙漠里的风击打着实心的驼峰之帆。 为口渴的人,骆驼在它布满山岩的体内保存着最后一条潮湿的矿脉;为孤独的人,柔软的、浑圆的、纤柔的大羊驼模仿着一位幻想中的女士的步态与优雅。 蚺蛇 蚺蛇的提议异于常理,于是立即诱惑到了还没来得及表示同意的兔子。它几乎不需要先给它按摩一下,也不需要吐出肤浅的口水。 吸收过程开始得很轻松,窒息的兔子屈服了,连腿都不蹬一下。头和前爪消失了。被吞到一半时,它突然生出了对那致命闭合的恐惧。在蚺蛇的帮助下,兔子度过了它生命的最后时刻,前进着,被越来越轻的鼾息推入了肋骨的隧道里。 此时蚺蛇发现自己接下了一个包裹,这意味着重大的责任,于是它开始了消化道的搏斗,这是面对兔子所进行的真正的斗争。蚺蛇从边缘向中心进攻着,分泌了大量的胃黏液,一层一层地为它涂着油。它的毛发、皮肤、组织、内脏被小心处理着,溶解在胃部的运输途中。最后,骨骼也屈服了,在收缩和来自侧面的击打中被折断、磨碎。 几个星期之后,在一个漫长的中毒过程中幸存下来的胜利了的蚺蛇,丢掉了兔子的最后一点儿纪念物,那是些被精细地磨亮的小小的骨骼碎片。 斑马 斑马很把自己耀眼的外表当回事,当它知道身上布满条纹时便愤怒不已。 它受困于自己光亮的围栏,活在由不被理解的自由所造的飞驰的牢笼里:“我不会服侍你们”[1],它骄傲地宣扬着自己桀骜不驯的本性。在放弃了所有试图束缚它的手段之后,人类开始尝试溶解斑马不可驯服的部分,他们把它塞到可耻的实验里,想让它与驴和马交配。但一切都是徒劳。条纹和不驯的性子在斑驴以及杂交斑马身上都没有被抹除。 斑马和野驴跟拟斑马[2]一样,让人类失去了控制马类秩序的力量,这让它感到很愉快。有多少犬类的兄弟,像狼、丛林狼还有土狼,对我们来说是永远无法被驯服的? 让我们观察一下斑马吧,只做这一件事。没有任何动物可以把填满一张皮的可能性发挥到这般极致。馋嘴的斑马吞吃着非洲平原的草料,它深知,无论是阿拉伯骏马还是纯血统宝马都不能拥有如此浑圆的臀部、如此细腻的蹄子和嘴。只有普氏野马,这种洞穴壁画艺术中幸存下来的马种,才能与斑马那种形式上的精巧微微沾上边。 身上明显的特点并不能让斑马满足,它们仍旧在饶有兴致地无限发展个体间的差异,没有一匹斑马的条纹和另一匹的一样。匿名的奇蹄目动物,在四处展示着巨大的、能将它们区分开来的指纹:每一匹都有条纹,但是各有各的特点。 的确,在为儿童表演的马戏团的场地上,许多斑马会很配合地转个两三圈。但有一点也不假,那就是它们这么做是忠于自己的物种精神的,它们所跟随的,是自己骄傲炫耀的原则。 [1]原文为拉丁语“Non serviam”,源自路西法对上帝所说“我不会服侍神”。——译者注 [2]中文中斑驴既可指已灭绝的物种拟斑马,又可指斑马和驴的杂交物种,原文此处cuaga指的是前者,为了避免混淆,此处使用其别称“拟斑马”。——译者注 长颈鹿 上帝发现自己把最喜欢的树上的果子挂得太高了,祂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拉长了长颈鹿的脖子。 作为脑袋飘在空中的四足动物,长颈鹿曾想到达高于自己身体现实的地方,于是它进入了比例失调的王国。得为它们解决一些生理上的问题,不过这些问题更像是工程和机械上的:长十二米的一个神经系统;依靠像深井水泵一样工作的心脏来抵抗重力法则,从而向上涌去的一股血流;并且,在这样的高度之上,还有一个能向上伸长的舌头,可以够到它的厚嘴唇所及之处再往上二十厘米的地方,像一把钢锉一样去啃食新枝。 大量的本领也让它的奔跑和恋爱变得异常复杂,长颈鹿比谁都更能表演什么是精神错乱:它在高处寻找别人在地面就能找到的东西。 它最终还是得时不时弯下身子喝普通的水,所以不得不练习反方向的杂技技巧。这时它便和驴子们一样高了。 鬣狗 是话很少的动物。描述鬣狗时应该迅速些,甚至匆匆带过就可以:嗥叫、恶臭和暗斑,这三重表述就够了。银针笔艰难地描画着它,勉强绘出了肥胖的獒犬脑袋、猪和邪恶老虎的些许影子,还有那滑溜溜的、肌肉发达的、压低了的身体的倾斜线条。 等一等。还得在这罪犯身上捕捉一些本质性痕迹:口中满是尖牙的鬣狗总是在荒芜地带成群结队地攻击独行的野兽。它令人惊愕的叫声是夜间搅扰精神病院的大笑声的典范。它堕落、贪食,爱极了变质腐肉的强烈味道,为了确保在爱情战争中的胜利,它会在腿间夹一袋腐坏的麝香。 在把这凶猛王国的看门恶狗抛给兴奋而懦弱的恋尸癖之前,我们需要做一个必要的澄清:鬣狗有它的崇拜者,而且它的传道活动并不是一场徒劳。也许它是在人类中获得新信徒最多的动物。 河马 河马从大自然中退休了,也没得到个和它大小相配的池塘,于是便沉入了一摊厌烦之中。 它是生物中的权贵,无需鸟类、花朵和羚羊做伴。它觉得无聊至极,便睡在了自己的水坑旁,像躺在空酒杯边的披着巨大披风的醉汉。 它是充了气的阉牛,梦想在缓缓生出的牧场里再吃一次草,幻想自己数吨重的身体在白莲间恬静地漂浮。它时不时地动一下,喘口粗气,但随后又落入紧张性精神分裂的恍惚呆滞里。如果它打呵欠,巨大丑陋的上颌便会开始思念并吞下那被废掉的漫长时光。 河马还能做什么呢?它现在不过是湖沼中的挖泥机、砸夯机,或者历史的镇纸。那么一大块实心的黏土,让人想雕出一片飞鸟组成的云、一列穿梭于整个森林的老鼠部队,或是两三头中等大小、温顺且可以被接受的野兽。但是不行。河马什么样就是什么样,而且,它们是这样繁衍生息的:在母河马有催眠力量的温柔旁,玫瑰色的小怪兽宝宝正在休息。 最后,要说的只剩下河马的尾巴了,那是一个可爱的甚至满怀笑意的细节,仿佛唯一一个能让人抓住的把柄。短粗的扁扁的尾巴挂着,像门环,又像大钟的钟舌。它的边缘被细细的鬃毛装饰,仿佛挂在浑圆雄伟的臀部构成的双门帘上的奢华流苏。 鹿 在空间和时间之外,鹿走着,带着敏捷的迟缓,没有人知道它们怎样更好,是在静止中还是运动里呢,它们将这二者结合得那么好,让我们不得不把它们放进永恒里。 不管它们是迟滞怠惰还是精力充沛,总是能不断地改变自然的边界,完善我们对时间、空间以及对运动物体的移动轨迹的看法。它们被创造出来就是为了解决那古老的悖论的。鹿同时是阿喀琉斯和乌龟,同时是弓和箭:它们奔跑着,却永远追不到自己;它们停下来,有些东西却永远留在身外继续疾驰。 鹿不能静下来,它像幽灵一样前进,无论是在真实的森林还是在传说中的树林:圣·乌贝托[1]遇到的角间有十字的鹿或是喂养赫诺薇瓦·德·布拉班德[2]的鹿。不管在哪看到它们,雄鹿和母鹿都是一对美妙的爱侣。 它是绝佳的猎物,所有人都想捕到它,哪怕只是用眼睛。胡安·德·耶皮斯[3]和我们说它飞得太高了,高到可以捕猎成功,他指的不是俗世的鸽子,而是那深刻的、不可企及的、飞翔的鹿。 [1]圣·乌贝托(San Huberto,约657—727)是法国天主教圣徒,猎人的守护者。文中此处根据人名的西班牙语译名转译。——译者注 [2]赫诺薇瓦·德·布拉班德(Genoveva de Brabante)是中世纪传说中的一位女性英雄人物。她的故事由耶稣会教徒热内·德·瑟里谢(René de Cerisiers, 1603—1662)撰写出版,并因此而广为人知。文中此处根据人名的西班牙语译名转译。——译者注 [3]胡安·德·耶皮斯(Juan de Yepes)是天主教圣徒诗人圣·胡安·德·拉·克鲁斯(San Juan de la Cruz,1542—1591)的俗世姓名。——译者注 海豹 一头海豹靠软软的肌肉艰难地立了起来,昂起赤裸的纯洁躯体。另一头让自己那盛满沉重水分的皮囊在阳光下静静休息。另一些绕着水塘转圈,一会儿出现一会儿又消失,翻滚在它们的运动所激起的浪里。 我曾见过海豹忙得不可开交。我曾听过它们欢乐的叫声、放肆的笑声,还有假装溺水的呼救声。一滴水溅到了我的嘴上。 像迅猛的梭子一样,海豹编织又拆毁它们那情色游戏的无边无际的布匹。它们没有手臂却会拥抱,从一头滑向另一头,随意地[1]组成小圈子。它们会硬硬地拍打水面;会在黏糊糊的欢呼中给自己拍手鼓励。水里全是嘴唇和舌头,海豹进进出出,一直在舔自己。 它们在一片纯净水域的清凉深处滑来滑去,仿佛在显微镜下的一滴水里,像精子的鞭毛一样游动着,女人和孩子则天真地看着这出遗传学哑剧。 它们是肢体残废的狗、没有翅膀的鸽子。是橡胶做的沉重压载物,抻着艰难的步带游泳疾驰。是只想交配的家伙。巨大的微生物。上帝赐予生命的、活在泥土最初形态里的生灵,那泥土本也有可能成为鱼、爬行动物、鸟类或四足动物。不管怎么说,我觉得海豹是灰色的,是气味强烈到令人作呕的被磨光了的肥皂。 但是关于受过训练的海豹姐妹,我们能说什么呢?马戏团里的它们会用鼻尖顶住一个透明的球,会像马一样在棋盘上跳跃,还会用排成一排的笛子吹奏出《马太受难曲》的前几拍。 [1]原文为拉丁语“ad libitum”。——译者注 水鸟 水鸟在水上或水边散着步:它们像一些愚蠢的女人,高傲地穿戴着滑稽的衣饰。这里所有的鸟都属于上层社会,不管有没有高跷,每只鸟的爪子上都戴着手套。 针尾鸭、琶嘴鸭、棕硬尾鸭的羽毛上闪着假珠宝的光泽。绯红色、绿松石色、纯白色和金色在变幻莫测的斑斓亮光中毫无保留地暴露着。有的鸟把所有颜色都穿在身上,但它们仍不过是肤浅的红冠水鸡和黝黑的鸬鹚,后者靠小块腐食获取营养,并将它对池塘的业余侦查伪装得细致优雅。 那是个多彩的、充满废话的村落,所有人都在呱呱叫,却没有谁能理解谁。我曾经看到白鹈鹕和灰雁幼崽争夺一小截稻草。我曾经听到鹅喋喋不休地争吵,在它们空洞的冲突中,鹅蛋都滚落到地上,在阳光下腐烂了,却没有谁去孵。雌鸟和雄鸟在厅堂中来来去去,打赌谁会在穿行时摇摆得更厉害。极致的防水能力让它们忘却了自己生活于其中的水的实质。 天鹅穿过池塘,带着老套的雍容华贵的粗俗气质,让人想起夜曲和正午日头下的满月。它暗含隐喻的脖颈不断重复着塑胶做的同一段副歌……但至少有一只黑天鹅是出挑的:它沿岸漂流,随身携带的羽毛篮里装着它睡着了的颈项里的蛇。 在所有这些家伙里,让我们把鹭类这个例外挑出来吧,它给人们留下的印象是只有一只爪子会陷到淤泥里,令在水中挺立的它看上去像一个湖上桩屋。它有时也会蜷成一团,把自己裹在轻盈的、被一个细心又追求细节的日本人一根一根画下来的羽毛里。在低等的天堂,一个布满腐烂物的泥床正等待着它,但它没有落入诱惑。 美西螈 关于美西螈,我只有两条可靠的信息。第一条:《新西班牙博物志》[1]的作者;另一条:我的生活的作者[2]。 “像女人![3]”全神贯注的修士惊呼道,他正看着这墨西哥水塘里的小美人鱼的小身体,细心地观察着它的每个精巧的部位。 果冻做的小蜥蜴。有扁平尾巴和珊瑚虫耳朵的大蠕虫。有红宝石样美丽眼睛的美西螈是一尊林伽,它透明地指向了生殖繁育。因此,女人不该毫无戒备地在有美西螈的水里沐浴,这难以察觉的明澈的生灵会在水中滑来滑去。(我母亲在一个离我们很近的村子里接诊过一位致命地怀上美西螈孩子的女士。) 贝尔纳迪诺·德·萨阿贡有一次说:“它的肉质鲜美,更甚于阉鸡,可于斋戒时食用。只是会扰乱人的性情,不利于禁欲。一些吃烤美西螈的长者告诉我,这些鱼的先祖是位著名的女士,一个别处来的男子在她月事间强占了她,她不想要他的孩子,便跳进湖里清洗,那湖叫做阿索提特拉[4],美西螈便由此而来。” 我只需再补充一点,内米洛夫和让·罗斯坦德[5]也同意,他们指出,美西螈是动物王国中第四种大约每月都得经受生理灾难的。 其他三种分别是雌性蝙蝠、女人,还有某种雌性类人猿。 [1]《新西班牙博物志》(Las cosas de la Nueva Espa?a,全名Histoira general de las cosas de la Nueva Espa?a)是西班牙十六世纪修士贝尔纳迪诺·德·萨阿贡(Bernardino de Sahagún, 1499—1590)在西班牙殖民者初到墨西哥时撰写的介绍当地人情风物的著作。——译者注 [2]此段的两个“作者”性别不同,第一个为阳性,第二个为阴性。此处应指“我的母亲”。——译者注 [3]原文为拉丁语:simillima mulieribus。——译者注 [4]原文为Axoltitla,按照纳瓦特语,西班牙语中的美西螈被音译为Axolote。——译者注 [5]内米洛夫(A. V. Nemilov,1879—1942),俄国内分泌学家,著有《女性的生物学悲剧》;让·罗斯坦德(Jean Rostand,1894—1977),法国生物学家、哲学家、法兰西学术院院士。——译者注 猴子 沃夫冈·科勒[1],在得土安费了五年时间,试图让一只黑猩猩思考。作为典型的德国人,他给它设置了一系列完整的智力陷阱。他强迫它找到复杂迷宫的出口;让它利用梯子、门、小棍和拐杖找到难找的零食。在经受过类似的训练之后,莫莫成为了世界上最聪明的猴子;但是忠于自己物种特征的它,会在心理学家的所有休息时间分散他的注意力,接着,无需跨过意识的门槛,它就能得到自己的那份食物。人们后来给了它自由,但是它更想待在笼子里。 早在几千年前(是几千呢?),关于自己的命运,猴子们决定拒绝诱惑,反对成为人类。它们没有落入理性的活计中,而是留在了天堂里:讽刺漫画肖像似的它们,淫乱又为所欲为。现在我们在动物园看到的它们,像是一面羞辱性的镜子:它们嘲讽地看着我们,可怜着我们,因为我们还在观察它们的动物行为。 被一种隐形依赖所束缚的我们在它们奏的乐声中跳着舞,像站在手风琴上的小猴。我们寻找着,却找不到自己落入的迷宫的出口,在对遥不可及的形而上的果实的追逐中,理性失败了。 莫莫和沃夫冈·科勒的漫长对话永远地打消了所有的希望,最后变成了忧伤的别离,听起来像极了失败。 (智人去了德国的大学,撰写了那篇著名的关于类人猿的论文,并因此得到了名望与财富,而莫莫则永远留在了得土安,享受着终身津贴,任何时候都有水果在手边。) [1]沃夫冈·科勒(Wolfgang K?hler,1887—1967),美籍德裔心理学家,格式塔心理学代表人物之一。——译者注 后记 阿雷奥拉的抄写员 何塞·埃米利奥·帕切科[1] 1 “他曾是阿雷奥拉的抄写员”,克里斯托弗·多明戈斯·迈克尔在《二十世纪墨西哥叙事文学选集》的注释中这样介绍我。1990年读到这行文字时我吃了一惊。我从不隐瞒自己的历史,不过也没四处宣扬,一个在事情发生四年后才出生的人能了解这一段,着实让我印象深刻。在瓜达拉哈拉大学的一次向胡安·何塞·阿雷奥拉致敬的活动(1992年)上,我为大家讲了讲这段故事,既然它之前已经被写出来了,我的分享也就不会显得过于冒失。他当时在场,还补充了些我忽略的或已经忘记了的事。 一切都可以用一句话来总结:《动物集》是墨西哥和西班牙散文中的杰出作品,它不是一本写出的书,它是作者在一个星期中口述出来的。包括我在内的其他作家需要修改很多遍才能勉强接近对阿雷奥拉来说自然得像说话和呼吸一样的东西。岁月流逝,时隔多年,他的极致的文学才华仍旧和当初一样让我惊叹不已。书中的一部分文章,如果没记错的话,是作于1958年12月的那几天之前的:前言、“蛤蟆”、“鼹鼠”或许还有后面的一篇,好像是“美西螈”。然而,大多数的篇目仍在我的心中回响,仿佛第一次听到它们时那样,我用一支绿色墨水的犀飞利钢笔把它们记下来,再用皇家打字机誊到纸上,好让阿雷奥拉定稿: “大犀牛停下来。昂起头。退了两步。打了个转,随后发射了自己的重型武器。它顶着披甲的、近视的、愤怒公牛的独角,带着完全属于实证主义哲学家的澎湃信念,像冲车一样进攻。” 初次读到阿雷奥拉时我十五岁,那是在何塞·恩里克·莫雷诺·德·塔格列的课上,他是众多墨西哥作家的老师,我们在他面前却不知好歹,顽皮得很,埃拉斯莫·卡斯特亚诺·金铎的学生就完全不一样。莫雷诺·德·塔格列每天都会在最优秀的散文中选出一页为我们诵读,吸引我们去阅读整本书籍。在远极了的、坐落于科约阿坎区和墨西哥区之间田野里的、面对牛群和驴群的基金会书店[2]里,我找到了《寓言集与其他创作》的单行本。 2 我从来没有想过会认识阿雷奥拉。文学发生在一个触不可及的境域里,我得以探身窥见一二,要感谢《文化中的墨西哥》和《大学杂志》。1965年,我远远地见过他一次:在卡巴依托剧院,那是“高声颂诗”系列活动之一,他在奥克塔维奥·帕斯写的、埃克托·门多萨导的作品中扮演了拉巴契尼。过了一段时间,卡洛斯·蒙西瓦伊斯读到了我在一些学生刊物中发表的作品,他对我说: “你该给阿雷奥拉看看。他正在做一个面向年轻作家的系列出版物:《独角兽的笔记本》。” “我不敢。有些丢人。” “我来约一下,把你介绍给他。” 我们的不负责任永远都让我吃惊。小男孩和小女孩每天都在钢琴前练琴五个小时,十年之后才敢在家族的友人面前举办一场演奏会。而我们刚刚努力一下,就坚持让人给我们出版、夸赞我们,可能的话,还要报酬。 我也不是例外。我赴了约,那个当时位于梅尔雀奥坎波的咖啡馆现在已经不存在了。蒙西瓦伊斯没有去,但是二十分钟过后,阿雷奥拉出现了,带着他的儿子奥尔索,那时他还很小。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作了自我介绍。虽然我从小就认识一些作家,比如何塞·瓦斯孔塞洛斯还有胡安·德·拉卡巴达,但在一个炎热的午后,阿雷奥拉只要了一瓶柠檬汽水这件事还是让我有些感伤。我以为像他一样的大艺术家只喝塞浦路斯红酒或者类似的东西。 阿雷奥拉会亲自修改将要在他的系列出版物中发表的作品,这是公开的秘密。我当时希望,他会和往常一样,把我笨拙的创作变成一篇值得记忆的文章。我把文件夹递给了他,里面有两个短篇:《美杜莎之血》和《永生之人的夜》。他读了它们。读完时和我说: “好的。我会出版它们。” “您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但是,大师,里面应该有很多错。如果不麻烦的话,我想求您帮我改一改。” “没什么要改的,它们很完美。” 他站起身来,带着奥尔索走了。阿雷奥拉没有给我修改文章,之后的很多年里,我一直在为此付出代价。1958年,《美杜莎之血》的初稿没有经大师的救世主之手,就那么出版了,一起发表的还有费尔南多·德尔·帕索的《日常之事的十四行诗》。从那时起,我一直不停地尝试寻找阿雷奥拉在那个下午本可能为我做的修改。 3 蒙西瓦伊斯事后和我解释: “对不起。那次约见是场灾难。你给阿雷奥拉留下的印象很差。如果他没上手改你的短篇,很明显,是因为他不喜欢,或者他觉得不值得出版。” 那次拒绝没有让我过于沮丧。那会儿,在我向很多小杂志乞求一点版面和关注时,这样的事常发生。我忘了那些短篇,并看到我的朋友们,比如塞尔希奥·皮托、贝阿特丽斯·埃斯贝霍、加斯通·梅洛,还有拉伊蒙多·拉莫斯的文章一一出版。 “总有一天我也可以”,我相信。于是有一天,在我们上预科时曾经参与了我的一部小戏剧作品首演的鲁文·布洛伊多给我打了个电话,和我说: “你的这期‘独角兽’已经出版了。效果特别好。” 鲁文那时是阿雷奥拉的秘书,他没有做多久,就被米盖尔·冈萨雷斯·阿维拉尔取代了。我去了埃尔瓦和雷尔玛的办公室。阿雷奥拉为见我换了衣服,把我纳入了那个不太正式的文学作坊,那是我们这一代的真正开端。 4 我在那里度过了我的十九岁,我最后的少年时光。像所有其他青春期的孩子一样,我觉得写作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只需要往那儿一坐,一个星期的时间里我就可以写出三个短篇、八首诗、两个喜剧、五篇文章。一切都很流畅,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我们。我不可能明白当时我们甚至叫不上名字的那个东西:脑闭塞,那早晚会降临到每个人身上的痛苦的写作障碍。 阿雷奥拉与我们分享他的智慧,却不曾收取我们一分钱。我很怀疑我们是否有能力报答他。除了微薄的稿酬,那时他唯一的收入应该就是阿尔方索·雷耶斯说服墨西哥学院给一部分作家发的每月五百比索的奖金。后来达尼埃尔·科西奥·维耶加斯来了,取消了那笔奖金。阿雷奥拉失去了一切经济来源,难以负担他的妻子、他的两个女儿克劳迪娅和富恩桑塔,以及他的儿子奥尔索的生活,连房租都付不起了。 恩里克·冈萨雷斯·卡萨诺瓦一直是作家们的另一个庇护人,他当时是墨西哥国立自治大学出版社的负责人,他怀着从不曾改变的慷慨之心帮助了阿雷奥拉。恩里克向他购买了他将出版的一本书中的那些文章,那本书叫《银针笔》,因为埃克托·哈维尔[3]用这种绘画工具创作了十分精美的动物画作。 埃克托·哈维尔这位伟大的画家在穷困潦倒和遗忘中死去了。六七十年代的时候,我曾经去奥尔拜因的那幢楼看过他,很多次都是和何塞·雷乌埃尔达斯一起,他和他一样拮据。我总是想,如果哈维尔能像雷乌埃尔达斯一样有仰慕者的帮助的话,也许就能活下去了。 不用说攒下钱的学问,哪怕是留住钱的学问,阿雷奥拉也从来没有掌握过。他总是无缘无故地就送人一些生活必需品,像费尔南多·贝尼特斯一样,他会买下很贵的书,随即又会感到困扰,怕我们不接受这礼物。此外,他还会送我们红酒和法国奶酪(很长一段时间里,那是我们唯一的食物)。预付的资金,即整本书籍的稿酬很快就用完了。一个又一个的交稿截止日期[4]过去了,书却一行字都没有写。 我现在理解了阿雷奥拉的痛苦。稿子逼得越急,就越不可能坐下来写。已经出版了整本整本的书来解释作家的脑闭塞[5],所有的解释都值得称赞,但是没有一个令人满意:对拒绝的恐惧、对完美的欲望、对无法达到从前的高度的焦虑,不许自己进行最能让自己高兴的活动,以此来自我惩罚……假想是无止境的。 爱德蒙·威尔逊说:对不写作的作家不该怀有仁慈。一切都是性格的、意志力的缺陷,并且不值得宽容,更不用说赞颂。对我来说,脑闭塞酷似地狱,它是我们决定投身写作后必付的代价,因此我不敢指责任何一个陷于这流沙之中的人。 5 进口食品商店不再给赊账了。再没有薄酒莱葡萄酒和卡芒贝尔干酪了。甚至连长条脆面包和椭圆面包都没有了。我们能吃到的只剩虾仁玉米饼了,是的,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虾仁玉米饼,是阿雷奥拉妻子萨拉的大师级作品。用最简单的、当时也是最便宜的食材,萨拉创造出了独具一格的奇迹美食,胡安·鲁尔弗也特别喜欢。 在鲁尔弗生命的最后十年里,我们一起旅行,去了很多地方。那时我们已经有了点钱,能去餐厅里吃饭了。但我从来都没看过他吃什么东西时像吞下(用这个动词来形容鲁尔弗非常奇怪)萨拉的玉米饼时那么快乐。二十或更多年后,我们谈起过很多次自己的不可弥补的无知:在大啖美妙的虾仁奇迹时,我们抢走了阿雷奥拉全家的食粮。 6 与它所意味的事情相反,脑闭塞不阻碍写作本身,它阻碍的是坐下来去写。最后的截稿日期是1958年12月15日。尽管恩里克·冈萨雷斯·卡萨诺瓦做出了所有努力,但如果到那时阿雷奥拉还不交稿子的话,墨西哥国立自治大学的管理部门就会通过它的律师们要求他归还所有的预付款。 在鲁文·达里奥的困难时期,他的一些慷慨的朋友,比如阿马多·内尔沃,曾经替他给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国家报》写过报道,当时他就靠这些报道维持生计。但是,没有人能像阿雷奥拉一样写作,替阿雷奥拉写作,为阿雷奥拉而写作,我尤其不能。 我已经不记得那是我的、比森特·雷涅罗的、埃杜阿尔多·里萨尔德的,还是费尔南多·德尔·帕索自己的主意了,三十五年后,阿雷奥拉会在瓜达拉哈拉向费尔南多口述他的《回忆录》的第一卷。不管怎么样,当时水已经没到脖子了,12月8号,我在上午九点时出现在了埃尔瓦·伊·雷尔玛的办公室,我让阿雷奥拉躺在他的行军床上,我坐到松木桌前,拿出纸、钢笔和墨水瓶,然后对他说: “没别的办法了。您要么给我口述,要么给我口述。” 阿雷奥拉平躺在行军床上,拿枕头捂住眼睛,问我: “从哪个开始?” 我说出了脑子里第一个出现的东西: “从斑马开始。” 于是,《动物集》开始从他的唇间流出,仿佛他在阅读一个看不见的文本:“斑马很把自己耀眼的外表当回事,当它知道身上布满条纹时便愤怒不已。它受困于自己光亮的围栏,活在由不被理解的自由所造的飞驰的牢笼里。” 就这样,12月14日,我听到了书的结尾:“为口渴的人,骆驼在它布满山岩的体内保存着最后一条潮湿的矿脉;为孤独的人,柔软的、浑圆的、纤柔的大羊驼模仿着一位幻想中的女士的步态与优雅。” 恩里克·冈萨雷斯·卡萨诺瓦在约定好的日子收到了手稿。1959年初,墨西哥国立自治大学编辑了《银针笔》,并为它配上了埃克托·哈维尔的画。《动物集》成为了胡安·何塞·阿雷奥拉作品中的一员。我在幸福的无知中,既没有想到文学史也没有想到文本资料。我一边用机器把文字誊下来,一边把原稿给销毁了,而阿雷奥拉则在一旁玩起了象棋,好奖励自己的努力。我也没有想起去保存有他修改笔迹的印刷稿。 感谢1958年年末的那些天,从此之后,我觉得自己在地球上的存在是有些理由的了。等我步入地狱的时候,魔鬼会问我:“您,在活着的时候是做什么的?”我可以骄傲地回答他们:“阿雷奥拉的抄写员。” [1]何塞·埃米利奥·帕切科(José Emilio Pacheco,1939—2014),墨西哥“半个世纪派”著名作家、诗人。 [2]“基金会书店”(Librería del Fondo)全称“经济文化基金会书店”(Librería del Fondo de Cultura Económica)。 [3]埃克托·哈维尔(Hector Xavier,1921—1994),二十世纪墨西哥最重要的素描画家之一。 [4]“交稿截止日期”,此处为英文“deadlines”。 [5]“作家的脑闭塞”,此处为英文“writer’s block”。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